2006-01-06

[TCSL][轉貼] 哈佛首聘 中文教師 戈鯤化

我們不易設身處地去感受他穿清官朝服昂首闊步走在哈佛園中時,心中有無歷史使命的負擔,但一定能移情想像:他病臥酷寒的異國,命在旦夕,拋下言語不通的妻兒子女,該是多麼的悲愴……
張鳳

中美百年文化交流的先聲,多以耶魯畢業生容閎為依歸,而未能意識到美國知識界向我們求教也已長達一百二十餘年,一八七九年哈佛曾首聘中文教師戈鯤化先生,當為中美交流的另一序幕。
哈佛大學在美國是最先創立、最負盛名的大學,一六三六年成立。當時清教徒才登陸普利茅斯十六年,依次有威廉瑪麗——維吉尼亞大學的首所學院,成立於一六九三年,耶魯成立於一七0一年,賓西凡尼亞大學成立於一七四0年,哥倫比亞大學於一七五四年……


開設中文課是基於 商業和外交的考量

哈佛由傳統的學院發展為現代大學,是在艾列特(C, Eliot)校長上任後,始分文理、法、商、醫學院,學生和教職員都多了三、五倍,校務蒸蒸日上,尤其校內不少教授都醉心東方思想藝術,外加與華通商傳教者驟增,外交更是另項考慮因素。
波士頓一位熱心的商人鼐德(F, Knight)於一八七七年二月二十二日向艾列特校長寫信,提醒美國在中國的商業和外交利益正不斷增長,牛津(尤理雅各J, Legge)及耶魯大學(曾在一八七六年就試派威廉士即威三畏(W, Williams)開中文課,因當年無人選課作罷)已嘗試開課,哈佛應速設中文課,校長覆信立表校董讚賞,又經商會支持,三月十日後,由杜德維(E,B, Drew)主辦募款,迪賽爾(G,B, Dixcell)等反覆努力就捐得八千七百五十元,到年底十二月七日,終有了一萬元基金去敦請教師。
千挑萬選終於尋得一八三五出生的飽學之士戈鯤化。他是徽州(今安徽歙縣)人,曾供職清朝湘軍任文書約六年,再到駐滬美國領館做譯文抄寫和翻譯教員;遷居寧波有十五年,始終任職英國駐寧領館為翻譯,也教英法人士學中文,跟他學過中文的杜德維大力推薦戈鯤化給校長。
強調戈鯤化長期與外國人共事,開明又有評議改進之論,熟稔外人心態習俗,遠較其餘高深學者析理清楚,人又機智幽默,並可能在留美教學期間,編寫有助中美外交的著作,期以導引益發友好的關係。
杜德維還為哈佛校長,替這首位華人教師作了非正式的課程規劃,以備參考:教課以南京話(南方官話)為準,戈鯤化計畫選用威妥瑪(T, Wade)一八六七年編的課本《語言自邇集》作教材,這書雖是以京片子發音寫的,但他很熟練可將發音調整無甚困難,開課以三四人小班制為主,若人數多再加開班。
每回我到哈佛校史檔案部,帶上館員送來的白棉手套,小心翼翼地靜讀這些在戈鯤化姓名下,依編年序次排列的檔案和手稿,心存感激緬懷他們一百二十年前探勘中國文化的懇切,不厭其煩地辯論,協商教學招生安排,郵寄編好的中英教材,集資記錄,甄選簽約……杜德維、鼐德與校長留下了厚厚實實的一匣見證,一八七九年,戈鯤化來哈佛這年最厚。


墨色依然的合同, 不顯百年滄桑

頂教人悸動的是那墨色依然鮮明的合同,由當時東三省奉天營口東北九十里的牛莊領事鼐德代表,中英對照寫著:「立合同議據——大美國駐答牛莊領事官鼐德代哈佛書院山長等與寓居寧波之大清知府銜候選同知戈鯤化議定條款開列於後——
一、哈佛書院山長等言定,延請戈鯤化在書院教習官話三年為期自壹千八百七十九年九月初一起至壹千八百八十貳年八月三十一日止每月束脩洋錢貳百元正。
二、哈佛書院山長等言定戈鯤化攜帶一妻二子住上等艙位載至幹姆白理嗤城又帶一僕住於下艙路間除沽酒之外所有一切船錢房錢車錢及應用行李等費均有書院給發俟三年滿後仍照此式送回上海。
三、戈鯤化如三年之內病故應將其妻子僕人,全數送回上海,一切盤川戈姓不須花費。
四、山長言定畫押之時先支壹月束脩貳百元以此合同作為收錢之據一到幹姆白理嗤再支束脩貳百元自開館日起至一年後即一千八百八十年九月初一按月扣除壹百元連接四個月除清。
五、戈鯤化言定哈佛書院課程學生多寡教法章程均候山長主裁。
六、每月束脩貳百元作戈鯤化一切花費此外各項雜用概不得向山長另支。
七、合同內束脩貳百元,作為戈鯤化一切花費,此外各項雜用概不得向山長另支。今將合同繕就英漢文合璧壹式參紙在大美國駐滬總領事衙門當堂畫押蓋印各執壹紙存照。壹千捌百柒十玖年伍月貳十六日。
讀著讀著正奇怪戈先生怎麼重男輕女,難道女兒只能住下艙或者留在家鄉?再翻閱下去,果然尋出在這五頁淡灰藍橫條的合同之外,又另夾半頁信紙大小的補頁,上書中文:
「茲再議定又加參女住上等艙位又加一僕婦住下艙其章程與第二款同惟參年後仍照現在所搭捷徑之船送回上海。又照壹千捌百柒拾玖年陸月貳十六日」與那三頁中文配合橫寫英文,一樣用無名指甲大小的楷書工整地在一邊直行以毛筆書寫,兩人簽名處皆蓋有美國上海領事館的鋼印,英文較佔頁,故多兩頁,僅繼續橫寫英文,留白一半,此一合約,紙質雖有三道摺痕,卻完好如初,比信紙長寬各加一寸,也厚一倍,比起同一檔中,其他紙頁的碎落剝蝕,絲毫不顯百年滄桑。


在課堂穿官服, 要求學生尊師重道

依約他與妻兒及一女傭和一位女翻譯,乘葛蘭芬勒斯號(Glenfinlas)先到紐約再接到麻州劍橋,路上花了三週,七月十五日由上海起程,八月八日抵哈佛大學,還比預期早了點兒,所以為他一家準備的屋子——劍橋街七一七號(其實校長的通信討論仍進行中),尚未安頓,他們先住在梅蓀街十號,都離哈佛園不遠。
這位由東方來的清朝官員,即成各報爭相刊載的轟動熱潮,當時美國東半部華人,據估在一八七0年不過四百人;十年間也不過三千,尤其沒有見過高深又有學問的仕紳,哈佛請了在紐約,新港都有分店的華倫(Warran)照相館,為他一家照了八張相,三張相戈先生均著朝服,想必是符合他大清知府銜候選同知身分的,皮衣露襯白皮毛的邊,看得出足以抵得住東北的風寒,還掛著串朝珠;第四張是由他右側後方角度照的,清瘦的他背後垂著細長及腰帽的辮子明晰可見;第五張穿長袍短馬褂換戴瓜皮帽,右手持摺扇;另三張拍他的兩男三女,其中兩張幾乎相同,兩個兒子十四歲和十二歲,衣著似父親,三個女兒褂子都緄大襟,寬寬長長的圓領,最小的兩女孩約五歲和兩歲都戴金鎖片,兩歲那個總不定,照出來一片模糊。
相片登在The Daily Graphic, Harvard Register, Boston Book Bulletin, Boston Daily Advertiser等幾家報紙都加炫人耳目的報導:對這位四十五歲溫文爾雅舉止巍然的教師,懷著無限期待,把他所教的官話,詳介說明是官方使用,也普及在商用,特別是寧滬以北的港口如天津、之罘(指山東福山縣,因明代設烽堠防海,故又名煙臺)、牛莊等地通行,但福、廣、廈門、汕頭、台灣則聽不懂,戈鯤化在一八七九年十月二十二日正式開課,教材是篇小說。
他在哈佛的開館授徒,不限本校(哈佛大學向耶魯及歐洲有漢學研究的大學都有招生,包含來自耶魯留美學生)大學部學生,任何有興趣,由第一手資料了解中國的學者,或者希望從事外交、海關、商業、傳教事業者,只要繳費就可選修。
他每週上課五天,在課堂穿官服,要求學生尊師重道。他有時為教授們如知交拉丁文教授劉恩等特別開詩文講授,有時應邀到教授俱樂部赴宴演講。一八八0年哈佛大學畢業典禮中,他是矚目的校長上賓。不幸於合同屆滿的一八八二年,在二月十四日他就因重感冒和肺炎不治去世;校方雖請韋門(M, Wyman)、閔納(F, Minot)醫生主治,並有幾位醫學院學生照料,仍藥石罔效。


拋下妻兒, 病逝於異國

二月十八日艾列特校長為戈先生在校內亞培頓(Appleton)教堂追思,典禮之後,棺柩循序跟著校長和他白衣戴孝的長子伯甫(仲甫與叔甫,和女兒南蘭、南芳、南葉均未詳載)。
出席者有容閎和哈特福使館官吏,杜德維和鼐特、校董胡波(Hooper)和劉恩教授以及無數悲憫的師生——由神學院艾佛瑞(Everet)教授主祭,隨後由杜德維護送遺眷及遺體歸葬。
報端亦連日追憶。戈鯤化雖只教了五位學生,但成績斐然,他的洋學生已能在中國立業。校長會同幾位教授如劉恩、華理士、杜德維等聯名在五月十三日Boston Daily Ad-vertiser呼籲募款成立基金會(經營五千元),對他妻兒撫恤教育(每月匯三百美元),於是全家由舊金山而橫濱,原路返回上海定居,並期教育其子女到能自立。
幾度查閱他的檔案,看到他在一八八0年出生而後夭折的幼子相片,看到船票賬單打折後費兩百一十二塊半美元、醫生處方收費單據,還有杜德維運棺處理的收據,實在也夠令我在寂靜的閱覽室中,沉鬱噙淚俯仰唏噓悲嘆不已。
蒼天無語,惜乎他在美除了中英教材《華質英文》幾首詩外,也未寫其他著作——未出國前著有《人壽集》、《人壽堂詩鈔》——據沈津先生指出珍藏在他主管之哈佛燕京圖書館善本室。縱使因著作難訪,我們不易設身處地去感受他穿清官朝服昂首闊步走在哈佛園中時,心中有無歷史使命的負擔,但一定能移情想像:他病臥酷寒的異國,命在旦夕,拋下言語不通的妻兒子女,該是多麼的悲愴……
他的際遇和這張哈佛百年檔案中絕無僅有的中文合同,比起其他華工契約,規定要扣路費,每月七至十六美元,工作從天明起,到日暮止,再甭提西部華工所受的私刑慘案——無異是天壤之別。
四海為家難能隨遇而安,在離散中總有犧牲,文化也在流徙中傳揚。在哈佛所開的中文課雖暫偃旗息鼓,實為趙元任、楊聯陞、趙如蘭諸位在哈佛的教學開出先河,一八七九年為此準備的中文書就成為哈佛燕京圖書館的先驅,發展到如今美國各大學不用說,較大一點的中學都開設中文和中國文化課程。文化交鋒實前人種樹之蔭。

【2001-07-19/聯合報/37版/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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